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枇杷·石榴·莲子

时间:2024-05-04

○钱红莉

枇杷·石榴·莲子

○钱红莉

钱红莉,安徽枞阳人,70后,独立撰稿人,出版《低眉》《万物美好,我在其中》《育婴记》《读画记》《一辈子历历在》《一人食一粟米》等书,现居合肥。

枇杷黄时

近日,下班回来,一到小区,便看见那些老人带着孩子们在打枇杷。小区里种了许多枇杷树,自数九寒冬开细细密密的花,到春天结出毛茸茸的小果子,历经了三季缱绻,到了初夏,就真的一颗颗地黄了起来。小孩子们蹲在地上捡拾,穿着开裆裤,小屁股肥嘟嘟的,嘴角不停地往外流口水,话也讲不清,小脸上兴奋异常,手上抓了许多小枇杷——人生中第一次面对这样大面积的收获吧,喜悦自见。

晚霞的余晖里,望着这一幕,不禁想起胡兰成的专用术语——天地都是这样的贞亲。

去另一小区接孩子。孩子偷偷告诉我,他们小伙伴藏了一点半青半黄的枇杷在信箱里,老师说,等过几天,就熟了……我抬头望树,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果子挂在巨大的叶丛中,晚风微微地吹,它们在枝头遥遥地晃动……那一刻,才觉出,人世还真是美的,尽管我们一颗早早晚晚的心极其疲惫。小果子坠在枝头像一个个火把,把平庸的生活瞬间点燃,让你低头走路时,诗意丛生。

有一年,也是这样的初夏,我去排版间,偶然瞥见同事桌肚里静静放着一篮枇杷。这个篮子是竹篾做的篮子,上方有盖,贴了一幅画,画上略略点了几颗枇杷,它们来自三潭。对的,三潭的枇杷,颇有名,在徽州腹地。我一边坐在同事边上,一边感念着,这该是什么样深厚的友情,才值得老远赠一篮枇杷来呀?那些年,我比较“高冷”,一直不喜结交众友,总是把自己缩在一个坚固的壳子里。近年,才慢慢好转,并在朋友们的感染下,渐渐学会与人共处。人至中年,方才活开,真是太晚了。

去年冬天,平生第一次吃到来自云南的冬枇杷。朋友寄来整整一箱,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,一点也没碰破,是东航带过来的。打开箱子,清气扑鼻,那种枇杷黄特别令人不知所措,爱惜也不是,珍藏也不是,我的心怦怦乱跳,后来还是绕不过馋,洗了五六只,剥来吃。是怎样的甜呢?把我齁住了。甜过之后,又觉,吃这么好的果品,简直罪过……如此隆重的礼物,我无以为报啊。朋友心细如发,在枇杷盒里还装了五六片枇杷叶子,她是给我熬水喝的。可是,那个冬天,全家都没有咳嗽。那些叶子渐渐风干,碧绿碧绿的,宛如不死的精魂,被包在柔软的纸里珍藏起来。近日,打扫卫生,又在北阳台的储物架上翻出它们来,揭开纸看看,还是那么新鲜,闻之,袅袅香气。什么叫睹物思人?这就是了——这云南的朋友,我们未曾见过面,但,一见这些枇杷叶子,自会想起她的笔笔柔肠,字字情深,真是无以为寄啊。

那一箱枇杷,吃了整个冬天,细水长流,舍不得,一天吃几颗,吃到后来,它们的表皮都起了皱纹……看着它们一直摆在北窗台边透风,心里很踏实,仿佛一直吃不完的样子,犹如美好的日子总也过不到头。也曾下了很大的决心,分了一盒给同事的妈妈——因为她这个妈妈平素对我太好了,简直比我妈妈对我还要好。

坐在小凳上,一点点地剥皮,汁液淋漓,淌了一手,果肉呈现出来,略微用点力气,掰开,把里面的果核悉数掏出,丢掉,剩下的整个果肉一起丢进嘴里,咀嚼,汁液飞溅整个口腔,然后,就是,甜,甜,甜,子弹一样击中你,果肉化作了一摊水,滑进了胃囊……吃完了五六颗,仿佛若有所失,有一点惆怅,幻想去到枇杷园子,毫无节制地吃,一直吃到醉,就势睡在枇杷树下……

福建某地的枇杷也颇有名,每年春上,空运过来,价格高昂,个头大是大,颜色上,也黄妍妍的,但,食起来,寡味,甜也不是,涩也不是。后来得知,它们用了大量的膨大剂,一律催熟的。

这样的时代,人心不古,白白把好东西糟蹋了。

昨天,在单位,我们主编托着几个大枇杷,送过来。我慌忙摆手:不吃不吃,太酸了。他手上的枇杷,黄里泛点儿青,纵然尚未到十成熟,可是,也实在好看,简直可以把它们画下来,供于书房,观赏。

说起画,又想起一件事。

有时无聊,在微信上东游西逛。那日,正好看见一个画家的白菜画得不错,嘴欠了一句,开起玩笑来,让他给我画一幅葫芦,葫芦上蹲个蚂蚱。画家果然画来了——可是,葫芦上蹲的是七星瓢虫,与我所要的画风抵触。又欠别人一份人情,无以偿还。所以,人有时候,不能嘴欠,要管得住自己的那根食指,不要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的。现在我散步都不带手机了,晚上不到九点就关机,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嘴欠乱说话。

说起枇杷,还真的没有哪一款果品,像它这么适宜入画的。杏小,也是黄的,可是一落笔,竟有冶艳之气了,不足观;苹果呢,总像个大姑娘,憨厚倒是憨厚,挑起担子来更不输于男人,总归是少了些清逸之气,苹果姑娘是用来过日子的,并非用来写诗作画的;梨有寡气,白嫩是白嫩,汁液肆意起来,有点收不住自己的放达,略有点儿浪荡,到头来一片空洞……那么,佛手呢?老远看,都是黄灿灿的宝光,向来入画的。可是,我总归喜欢不上,好比自恃清高之人,整日介长袍马褂的,脖上坠串佛珠,绕了三道,远远望之,似乎吐气如兰,实则,内中如洗,徒具皮囊耳,空留一派作态作势的虚假,到底一个俗胚子——我就是不喜欢它,所以打击它。不要再例举了,也只有这枇杷天生有着绵延的艺术气质,注定可珍可贵的。

虚谷的枇杷,一时无两。最喜欢这个老和尚的设色,是超然物外的黄,气息流动的黄,绝了人间烟火的黄,没有杂质,那么纯粹无邪。十几年前,看到他笔下的枇杷,至今难忘,像一个人,端端正正的,自风里来,自明月里来,自荒野墟烟里来,虚怀若谷的,跟人世亲,但,也一直是拒人的。就是这份拒人的高冷,每每见之,总是心碎,好得令人心碎。心碎的另一层意思,也是梦圆吧——在得到与失去之间,有一个极度空旷的幽暗地带,犹如宋元人笔下的那一批批苍烟老画,仿佛都有来处,可是临了,你又想不起来,那只能是在梦里见过的一幅幅山水长卷。这就是幽暗地带,沉浮于得到与失去之间。近一年来,我做副刊配画,都没有离开宋元山水,那是一个小编辑对于岁月与山河的致敬——我所栖身的这份报纸,大抵命不久矣,若不好好做几期,日后,怕也是没有机会了。每回编副刊,依稀耳畔的都是埃尔加《爱的礼赞》——我要把世间所有美好的文字一齐送给无限的虚空。

这么说,实在有点凄清,也让人疲倦难抑。可是,当我回家,在黄昏的余晖里,看见别人在打枇杷,小果子落了一地……不远处站着一棵孤独的桑葚,果子也熟了,乌紫乌紫的,也有红的,青的,一起杂糅在一棵小桑树上,那么好看,天然的着色,画上去的一样,没有人去关注它们。人家也不因落寞而集体闹情绪,还是那么自在地坠在树上,这就是镇定自若。

我们人类很少有这样的修为,老是心随境转,动不动便乱了分寸,所以,才要打坐,平心静气,总归是气息不稳,凌乱,飘忽……怎么样,才能令一颗心静下来呢?这真是一门功课。什么叫超然物外?就是把一颗心凌驾于一切之上,高高地飞……

实则,齐白石老头的枇杷也好,黄果,黑杆,黑叶,满眼蔬笋气,生活的根须扎得深。愈到晚年,下笔愈润,一小幅枇杷小品,下方蹲只蚂蚱,调皮灵动,一点不唐突,一派和气。何止枇杷呢,他笔下的麻雀也都是好的。壮年,他画《借山图册》,多么豪气。齐老头一生节俭,甚至小气,可是,人家运起笔墨来,何等阔气。前阵,做出版的朋友寄来四本书,其中有两本是一个当代所谓的画家撰稿,这个人写:齐白石是一个乡下人,我也不知道乡下人究竟什么样子的……气得我,真想约一架,何来如此浅薄之徒?

算了。

小枇杷年年黄,青草年年绿,一切都未曾改变过;天地自然,亘古不变,唯有这人,一年年地老下去,白发纵生,气息一年不如一年了。一颗想飞的心,也不知可飞得起来了。

五月榴花照眼明

孩子爷爷在我们房前屋后栽了四棵石榴树。去年,被人拔掉两棵,剩下两棵。我家阳台外面带有一个十几平方的露台,种了蜡梅、柑橘、龟背竹、气死天……以及一棵石榴树。算起来,我们家一共有五棵石榴树,至今,只剩下三棵了。每年春来,都是石榴树先萌芽,细细密密的叶子,于寒风里瑟瑟的,像极了耳语,绛红、浅青色系,犹如被冻紫的唇,伶俜可爱。

小区里绿化树最常见的,除了香樟、红叶李、榉树、鸡爪槭,其次就是石榴树了,每到五月,当蔷薇凋谢,便是石榴花盛开之时,火一般热烈,没有哪种果木像石榴树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花事搞得这么丰繁热烈,除了南方的凤凰木。

某日,去露台晾衣裳,不经意一瞥,石榴树已然冒出花苞,红团团的,紧紧裹在一块儿,像攥着的小拳头。仔细研究,那花苞形状酷似一种水果——莲雾,五个瓣深深闭合,就是莲雾么。太好看了,金钟一样倒挂,隐在叶丛中……五月的风微微地吹,温润而潮湿,万物都在生长,错过一夜,就是错过了一生,拼了命地不管不顾着,每日披拂着热烈的阳光,即便置身暗夜,也不曾有过一刻的阴影。

前几年,孩子经常流鼻血。听一位老人传一个方子:白石榴花炖白毛老鸭。访遍H城所有中药房,都未找到白石榴花,白毛鸭子倒常见……这道药膳,因为白石榴花的缺失,最终不了了之。孩子一年年长大,慢慢地,流鼻血的毛病不治而愈。每想起那年夏天,遍访白石榴花而不得的苦恼,仍旧心有余悸。

过日子,最怕这些琐屑性烦恼。倘若天天有花赏,就是最好的了。

到底等来了五月,姹紫嫣红开遍了杜鹃,姚黄魏紫看尽了牡丹,终于迎来石榴花季。她的花季长,可一直开到盛夏,蝉鸣声声,日子被拉得悠长。黄昏,下班回来,小区有一段缓坡,车子忽然没了电,下来推行。走在缓坡两侧石榴树的阴影里,繁盛茂密的花,火把一样隐在绿叶丛中,令人为之心动。

午后,乍醒,一味迷糊状态,一些难以言明的惆怅拂之难去,意兴阑珊上班去,依然经过石榴林。榴花正艳,仿佛着了火似的让人一激灵,整个精神为之一振,恍如清风明月相与,顿时,觉出,跟榴花在一起,一定要热爱生活啊,认真勤勉地活,才对得起这初绿转为浓翠的五月。

石榴开花,也奇怪。往往是,一个枝头共坠三朵,小姐妹一样拥在一起——真正的,只有中间那朵才结石榴,另两朵是来串门谈心的,怕她寂寞吧,暂时地陪一陪。然后,开够了一个月的样子,另两朵随风离枝——到底姐妹一场,让人唏嘘。忽然想起《诗经》里的“燕燕如飞”篇,任何时候读起来,都是有情有义——这世间,还有什么比相互陪伴,更情深义厚的?那颗小石榴,经过漫长的花期以后,一点点地见风长,起先,是雪青的皮,慢慢地,历经长夏酷热,再历经秋风秋漓的捶打,渐渐变红,坠下来,坠下来,沉甸甸地,把树枝都拽弯了。有些石榴树正好在南窗下,主人心疼,找来几根木棍,几截绳子,把树枝扶正,棍子插进地里,相互绑绑好,即便再大的风,也吹不折了。仿佛是野树,也不见人照管,怎么一年年里可以结成那么多的石榴?自然的法力无边,一定有它的堂奥。风雨四季里,花木植物们,爱怎么长,就怎么长,你管得着么?

有一年,出差云南,在昆明机场偶遇蒙自石榴——真是天外有天呵,一个石榴简直有婴儿头颅那么大,白皮,微微的红,托一只在手,铅一般沉,好家伙。不得不佩服云南那广袤而神奇的土地,简直是生命的沃土啊,石榴都长得比内地大。皖地有怀远石榴,两个品种,白皮,红皮,小得很。气候导致的,永远长不大。

不比云南,什么物种都可以到达神奇的境地,是仙境了。那年,昆明机场出售的蒙自石榴,三十八元一斤。我颇下了一番决心,买了两只。我与孩子都爱石榴,轻薄的皮不费力地撕开一道口子,顺着裂痕一掰,粒粒晶莹的宝珠绽出,悉数倾入碗中。一只石榴可剥出满满一蓝边碗的籽实。坐在小凳上,拿勺子挖着吃,几十粒籽实在口腔里,被上颚与舌头挤压着,无处躲藏,瞬间汁水迸裂四溅,甜,真甜,在舌上流连婉转。孩子年幼,不晓得立即吞咽下去,黏稠的汁液淌了一身,把月白色围兜也染红了,是浅红,一团团的,像豁了边的明月,照在胸前……

吃石榴,是细活,急不得,吃着吃着,一颗心静下来。吃石榴,如同修行,一点一滴地,是珍惜,也是恋慕。每次吃,将一大碗全部吃完才罢休,胃里被甜满满当当地霸占着,有俗世的满足与踏实。

吃石榴,是特别温馨的日常,没有哪一种水果可以给人带来这种丰腴的满足感,简直是禅修。

一直热爱石榴,几乎每年都邮购,偏爱云南的。有一年冬天,实在馋得很,又去下单。哪曾想,一箱子全部坏了,商家诚信,另寄一箱,算是求得了一个圆满。我把石榴一个个码进冰箱,雪藏之,一直吃到春节。

汪曾祺先生也写过云南石榴,还写过云南的水萝卜,说那些联大的女学生,没事时,就上街上买水萝卜吃,一小串一小串的,挂在一起,放在嘴里嚼,咔嚓有声。他没写女生怎么吃石榴。吃石榴是个细活,在街头也不便剥了就吃。吃石榴,要坐下来,慢慢剥来吃——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那会儿,肯定也恋爱,大约尚未处到跟姑娘一起吃石榴的份上便分手了的。不然,他肯定要好好写写怎么吃石榴的。

朋友发来她们那儿的石榴林图片。第一次看见如此壮观的石榴林,那么大个的树,我们这里的跟她们那儿的比,差得太远啦。我把这些石榴树看了又看,仿佛身临其境。浓荫匝地,遮天蔽日,就是这样的五月,假若我去了石榴林,该是何等的心悸?碗口粗的果木,被风霜捶打了几十年,仿佛一个个暇龄延寿之人,令人起敬。

原来,石榴花可食,真是孤陋寡闻了。那些红花坠在枝头,远望之,有森森细细的美。美是无言的,但,又分明有言——并非说出的话语,而是流淌出的音乐,西方的古典音乐,是大提琴。大提琴是幽咽的,幽咽得无比热烈,总是催人泪落,是贝多芬的第二大提琴曲。一声声,柔肠百结,拉得平常的日子都起了意,一点点地往纵深处流淌——这满目的石榴花啊,逼瞎了人的双眼。

韩愈诗云:

五月榴花照眼明,枝间时见子初成。

可怜此地无车马,颠倒苍苔落绛英。

古人喜欢将石榴花摘下,捣汁染衣,于是有了耀眼的石榴裙——“红裙妒杀石榴花”,这样的裙子收尽春光,染红多少古诗词?

石榴来自西域,发祥于连绵的高山。希伯来语中,石榴的本意,就是“从高山上来的”,玛瑙红色的石榴汁也曾出没于《圣经》。石榴花,是西班牙的国花,堪比我国牡丹的位尊。

面对这一树树的火红丽艳,总叫人想起郑板桥——当他得悉袁枚去世,“顿首痛哭不已”,写一首《赠袁枚》,其中有两句:

心有高朋身自富,君有奇才我不贫。

文人之间,惺惺相惜相知,何等难得。

这两句,借我赠给石榴花君,也是值当的。纵然你如此的美丽不可方物,你美你的,我也有我的——君有奇才我不贫。

莲子房房嫩

参加喜宴,最喜欢一道冷盘——红枣莲子,富士山一样堆得高高的,莲子的白衬着冬枣的赭红,纯洁又喜气,非常悦目。服务员远远地端过来,托盘里犹如放了一幅宋元小品,喜悦地抖动着跳跃着,隔了几百年的光阴,仿佛都可闻见果物的香气。我夹一颗红枣,再夹一粒莲子,抿在嘴里,甜润,甘糯,而后舌上有一丝丝苦意回荡,是莲芯留下的余味。就是这一点苦意,才凸显了莲子的高格,而不是一味的傻糯傻甜。讲究点的酒店,还要淋上蜂蜜,甜至发齁……孩子们的味蕾一律是嗜甜的,他们雀跃着不断地要着,一桌人,热热闹闹的,也符合了婚礼的主题——佳期如梦,花好月圆,每个人脸上漾着喜悦,仿佛结婚的正是自己。

家里一年四季备有莲子。喜欢买那种不脱心子的,肥肥美美品种的大莲子。大多时候做甜羹用。比如冬天,暖气足,人无比燥热,晚餐罢,一人一碗银耳莲子羹喝下去,夜里都睡得平顺踏实。小孩咳嗽,估计肺热,炖百合莲子给他喝,两样都润肺,加点黄冰糖,喝下去,火气消了大半。

最好煮粥。要粳米,加一把糯米,跟莲子同下,或者放点赤小豆,大火滚开,慢慢炖,至水乳交融,既不稠也不稀,盛起,凉一会,再喝,滋味无限,无须佐菜,可以喝上两碗。喝粥,易饱,更易消化,养胃。

有时,适逢心血来潮,恰好也有充裕时间,就做八宝粥。黑米、小米、粳米、糯米,再放莲子、红豆、芸豆、蜜枣,先泡上半小时,一齐倒入高压锅焖煮,不出半小时,便香气四溢了。年岁见长,胃口有了变化,吃来吃去,还是粥最亲,最可依靠。很少出去赴宴了,对于海味山珍提不起一丝贪恋之情,偏爱喝粥,喝出一身细汗。这就是日子吧,平凡,简素,心安……尤其寒夜,一餐粥吃下来,手足温热,捧一本书半倚于沙发间,神仙莫过如此。这是茹素的节奏了。人至中年,连身体都在删繁就简,晚餐油荤果腹,夜里必定睡不踏实,翻来覆去的。全仰仗这一碗粥了。

孩子吃莲子总是把苦心挑出来,说是,好苦,妈妈。他的人生刚刚抽芽冒叶,一切都是平坦的,甜的,所以小孩子都不爱食苦物。总是劝,良药苦口,越是苦的东西,越对身体有益。他不依,算了。挑出来,自己吃。

每每盛夏,菜市里会有售卖莲蓬的,拉一三轮车来,十元三只。主妇们驻足不前,认真细致挑来挑去,无非,既不能太嫩,又不可太老,要那种不老也不嫩的,吃起来脆生生的甜。要挑半天呢,沉甸甸地拎回家。坐在风扇边,慢慢剥了吃,孩子还是孜孜不倦把苦心子挑出。我舍不得扔,攒在一起,晾干,泡茶喝。莲子心的口感无比奇妙,泡在滚开的水里,瞬间活过来,绿得朗润,明前茶一样好闻,喝一口,味苦,而后,于舌上一点点地释放微甜——苦尽甘来这个成语,想必古人喝莲子心时发明的?没有哪一种食物拥有如此悠长的回甘。哪一天,假若忍不住馋,贪吃一顿重辣火锅,事后,泡一杯莲子心,火气便也压下去了。

莲子心真是一种神物。观音自天上袅袅来,到得地上,永远是坐在莲花上的形象。这种植物遍身清洁无尘,注定要被佛教选为圣物存在的。

有一年夏天,家属下班回来,自两只大口袋里神秘地掏出许多青莲子。他同事出差武汉,没顾上汉正街著名的鸭脖子,却独爱这一粒粒饱满肥硕的青莲,拿到办公室,大家分食之。鄂地湖泊纵横,莲藕品种好。我能想象得到,每当入夏,武汉遍街莲蓬的盛景。家属知我爱食此物,自己不舍得吃,偷偷放在口袋带回。张九龄有诗:不堪盈手赠,还寝梦佳期。翻成白话无非如此:不能捧着满手的月光送给你,只能梦里相见了。家属带回的那两口袋青莲,可不就是满手的月光吗?一直留在记忆里。

去年冬天,去超市干货区买莲子,装了半袋,拿到秤上约重,一递一接中,售货员碰着了我的手,他立马说:你的手这么凉,少吃这个东西……那一刻,好感动,忽有暖意,这个人世依然美好温善——竟然有卖东西的人规劝买东西的人,不要买他家的东西。

或许,内湿重的人才要手足冰凉吧。但我的肝火一贯重得很,中医建议多食莲子,想是没错的。再说,也实在喜爱这一款果物,身体经年依赖它,不吃,又怎么得了啊。

汉乐府里有:

莲子房房嫩,菖蒲叶叶齐。

每读这样的诗句,自会想起童年,说的是端午了。只有到了端阳,菖蒲才会迎来一生中最繁盛的华年,把它自河畔割回,插于门楣,与艾蒿一起充作辟邪之物。这个时节,莲子已然成熟,可以下河了,大风滔滔,小孩子偷偷钻入荷塘深处,小心脏跳得砰砰响,摘一个莲蓬,摘一朵荷花,再摘一支荷叶顶在头上蔽日,莲蓬、荷花被紧紧护在胸前,忐忑涉水岸边,方知两条小腿被荷叶梗上芒刺戳得渗了血……坐在高高的圩埂上,吹着无边无际的大风,顶着荷叶,低首剥莲……这样的童年即景,放着宝光,永世活在光阴的琥珀里,不褪色,不被虫蛀,更不被伤害,得自在,得永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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